作者:河北省唐山市开滦一中校长 张丽钧
一个培训机构联系到我,让我去为各学校的后备干部作一场报告。我问讲哪方面的内容,对方说:“你就随便讲吧!讲你感触最深的。”
随便讲其实最难讲。讲什么呢?若是讲我感触最深的,那大概就是嘱咐那些“校长胚子”们:一个人,不能蠢到把校长当官儿做!
我看到许多校长,当了校长就忘了自己是吃啥饭的。全国中小学幼儿园首次启动正高级试点的时候,我去省里答辩。我前面有个奇葩校长,抽签抽到两个授课内容,居然可怜巴巴地对黑压压的评委们说:“那个,我当校长后,教材变了,我抽到的这两个题目,一个都没讲过,能不能让我重新抽一次?”评委说:“你讲这番话的用时,都计在15分钟里面了(说课时间定为15分钟)。”
在参加一个校长培训班的时候,一伙校长坐在大轿子车里,电话彩铃此起彼伏。有个牛校长,用震破整车人耳鼓的高分贝喊道:“市长开的条子怎么了?市长开的条子我就必须得办?谁规定的??哪写着呢?”车内陡然安静下来,人人都竖着耳朵谛听这位仁兄跟那个缺位的市长凶狂叫板。
几个校长坐在一起,你会发现,有人根本不会聊天。张嘴闭嘴“我的学生捧了个金奖”、“我的学生考上了清华”、“我跟市委书记是铁哥们儿”、“我又征了100亩地”“我把前任的亲信统统拿下了”、“我把一个跟我作对的家伙打到18层地狱去了”。
你看,这些校长当了校长之后就欣然扔了专业,扔了本分,甚至扔了人味儿!这些人虽然病症不同,但病根就一个,那就是:把校长当成“官儿”来做。
——当了官儿还看专业书干嘛?念好“关系”这本书不就得了!
——当了官儿说话还小声小气干嘛?我就是要连吼带叫,让大家求求我的“牛逼指数”有多高!
——当了官儿还亲自搞教科研干嘛?让小的们去搞就够了,小的们评个奖、发个论文、整个发明,敢不把我校长的大名摆在最前面!
可在我眼里,校长,真的不是个官职,把它当成了官职是大错特错的!
如果说校长是校园中“平等中的首席”,那这个首席就是领着师生飞的人,就是时时处处为老师们做“示范动作”的人,就是把侍弄专业看成“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”的人,就是讲课讲出掌声来的人,就是评课评出泪水来的人,就是从不摆臭架子、欢天喜地地地融入师生当中的人。
其实,在中国,校长就两种:一种是靠校长椅子照耀自己名字的校长,一种是靠自己名字照耀校长椅子的校长。前者遍地都是,是我们可悲的现实。
有个县里的朋友,愤怒地辞去了副校长的职务,因为实在看不惯校长那套官老爷做派。她说:“就因为他跟县长是酒肉朋友,县长就给他安排了这个正科级职务。他整天耀武扬威,近乎癫狂地干着‘反教育’的勾当。我再跟着他干下去,非进疯人院不可!”
太多校长立志活成“政治家”、“思想家”、“军事家”、“外交家”、“企业家”、“演说家”……就是懒得活成个像样的教师!
你何时才能明白,专业,才是你安身立命之宝——
专业,让你内心充实。
专业,让你接通地气。
专业,让你管有底气。
专业,让你层层登楼。
专业,让你进退从容。
专业,给你一世尊严。
曾有记者问我:“作为校长,你怎么还能有精力读书、写书、讲课呢?”我说:“我的职业宣言是‘信仰中文’。中文,那是我的宗教啊!我自觉拒绝宴饮、K歌、搓麻(我至今认不全麻将)、电玩、《甄嬛传》……我每天必须要膜拜、亲近、摩挲汉字,为的是跟她建立起最最亲密的关系。我的一个知心朋友曾对我说:若要罚你,就不让你写作!——他说对了。”
我多么害怕,怕自己患上不可救药的“职务依赖症”,怕自己蜕变成一个白痴般的“空壳校长”。所以,我与“心理舒适区”为敌,挑战自己,挤兑自己,虐待自己。我跟自己说:当看到那些“空壳校长”们把校长当出了皇上的滋味,你不恶心,就已堕落!
我坚信,一个把校长当官儿做的人,永远也当不好校长。一个校长的“行动领导力”才是一所学校赖以生存发展的法宝。
前些日子,我曾写过这样一个顺口溜——
此处不留爷,
自有留爷处。
处处不留爷,
爷也撑得住!
我这样讲,不是在逞能耍酷,而是为了警醒自己:职务,不过是个“过路”的称谓;职称,才是一辈子的“头衔”。
身为校长,我至今拿的工资都是“职称工资”而非“职务工资”。
当你那把“椅子”因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坍了,当人们不再叫你“校长”,当你被打回原形——等一下,你还有原形吗——你能不能在专业里活得更漂亮?更傲人?
延伸阅读
张丽钧:不像老师的老师和不像校长的校长
我曾明确表示:我不喜欢太像老师的老师,我讨厌太像校长的校长。
我发现有的老师架子端得太足了,根本就不会跟学生自在相处。
我的学校占地面积十分狭小,我们不分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,老师与学生一起用餐。有个新调入的老师很认真地跟我说:“校长,跟学生一起吃饭,感觉特别不得劲。”我笑着追问:“你是担心学生会抢走你的饭碗吗?”
调侃归调侃,我自然知道她的“不得劲”之源在哪里——跟学生一起吃饭,教师岂不太屈尊了?反观我自己,我怎么就那么喜欢混迹在学生当中,跟他们头碰头地一起吃饭呢?
有一次,我打了一份饺子,对面的两个女孩打的是米饭,我就说:“嗨,宝贝,来个饺子呗?好吃极了!”女孩嘻哈笑着,开心地各自从我的餐盘中夹走了一个饺子;另一次,一个男孩埋头吃一小盆炖肉,看我坐在他对面,非让我尝尝他姥姥炖的肉,于是,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。
教师与学生,原本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,彼此间的关系,就应是亲缘般的关系。但是,有的老师就硬是放不下身段与学生共用一个餐桌吃饭。
我听说,有很牛的校长是这样“吃食堂”的——责成办公室买了一套不锈钢的大提盒(给住院病人送饭的那种提盒),每到用餐时段,办公室工作人员就轮流去给伊送饭。四五个精致的小餐碗中,分装了各种菜品与主食。据说校长饭量很小,每次只吃一点点,剩下的喊人收走。
我总是忍不住拟想该校长用餐的情景——她如慈禧太后一般,翘着兰花指,玉箸在珍馐上蜻蜓点水般掠过,对着这款菜颔首称颂,对着那款菜轻蹙蛾眉……这幅“老佛爷用膳图”着实让我的小心脏受惊不小。
我永远忘不掉那个亲历的故事——
一个男生从校外买了快餐回来,在校门口,与我遭遇上了。他拎着塑料袋,低头快走,想赶紧与我擦肩走过。我提着一袋橘子,主动与他打招呼。
我说:“来——”说着,我撑开了袋子,递向他。他愣了一下,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无比意外的举动——只见他沮丧地将那个装了快餐盒的塑料袋快速卷了一下,然后直接塞进的我的袋子里!我惊叫了起来:“我是想让你拿一个橘子的!可你怎么反倒把饭送给我了?”他尴尬地站在那里,嗫嚅道:“学校不让外出买饭,我以为校长是要……是要……”他以为我是要没收他的饭!
连一丝的挣扎和反抗都没有,他就这么束手就擒了。他绝然想不到我的本心是送他一只橘子。他的思维惯性根本不容许他这样想。
我站在这个故事结束的地方,想哭。
我们的老师太像老师了,我们的校长太像校长了。有一种病,我管它叫“居高临下病”。那病源在光阴的深处,也在玉阶的高处。校长傲视教师,教师傲视学生,待到学生走向社会后,继续孜孜不倦地复制、传播这种傲视。
“越是卑贱,越是嚣张”,这是我几年前在一篇文章中写的一个句子;今天,我想在这个句子后面再补充上这样一个句子:“越是高贵,越是谦恕”。
——做一个不像老师的老师,做一个不像校长的校长,亲,你可愿意?